椤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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Vengeance

*儿子与母亲


恍惚中他的双眼变得澄澈起来,他看见伊莎贝拉依旧站在原地,一袭白裙随着热浪摆动,在烈火的十字架前。

 

 

“你应该恨我。”

她说。

[你该让怒火点燃理智,让愤恨捶打胸腔。]

柴油灯摇曳着,漂浮在黑夜中,微弱的火光下雷看不清他母亲的面容,伊莎贝拉的另一只手上什么也没有,白色墙壁上悬挂着的时钟刚好走向十点。

“雷。”

伊莎贝拉将手中的灯提到她与雷中间,让暖橘色从油灯里漏出一些,顷到雷白色的衬衣上。

“对不起,明明诺曼和艾玛是那么期待你的生日宴会。”

火光忽明忽暗,衬衫暗处的阴影宛如游荡掠食的蛇。

“不过到了那天大家都会祝贺你的,早点休息吧。”

雷疲惫地抬头看着她的笑容,不想应答,干脆转过身快步走向自己房间,在木门掩上之前,他又听见那温柔的声音——

“晚安,我的孩子,做个好梦。”

 

艾玛是在诺曼被送走的第三天“出货”的,雷没有收到任何通知。准确的来说,自从他和妈妈的约定破裂以后,妈妈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,无论是明面上,还是私底下。

雷也没什么力气去追究事情的真相了,诺曼离开的前天傍晚,他和艾玛还能自信地对视,他们自以为攥住了命运的脚踝,是他太愚蠢了,他看低了命运的分量,自然要付出代价。

诺曼穿戴整齐,收拾箱子时刚巧被雷碰见。

“雷,你不和大家一起去送我吗?”

雷注意到妈妈给诺曼准备的箱子用的全是新漆,不是以往的旧货。雷最清楚妈妈伎俩,他能想象妈妈卷起腿边的裙角,护住膝盖,轻轻地踮起脚尖,蹲在年纪小的孩子们身旁,抚摸着他们柔软的头发,满眼温和地说:“孩子们,虽然孤儿院的资金不够充裕,但我对你们是全心全意的,离开这里,今后你们会过上更好的生活。”

全心全意,多么高尚的辞藻。他不愿陪着妈妈演戏,又不可能在送别的舞台上缺席,眼睛、耳朵都是自己的,可说出来的话语每一句全是谎言。

看见他们难过的神色,听见他们悲伤的哭声,可在整个过程中他又要耳充不闻,视而不见,他是枚往上抛的硬币,落下哪面由庄家说了算。

要怎么办?让心变成石头,像那个女人一样,像母亲一样。

 “艾玛会去的,我就算了。”

简洁的、短暂的,雷给出的告别就是这些。

此时箱子已经合上了,诺曼的双手垂在身子两侧,他把它们握住,缓缓地又松开。

“雷,今后……”

诺曼低下头,似乎在斟酌语句,又似乎只想给他自己更多的时间平复心情。

沿着楼梯滑来吉尔坦的声音,“诺曼,你在哪里?妈妈在叫你。”

“这就来了。”

诺曼抬起了头,又恢复平日里温顺的笑容,遮住了湖蓝的瞳孔,“别放弃啊、雷,还有艾玛在呢,我先走了。”

雷没有回答,他靠在楼梯的扶手处,他衷心地希望从身体里生出根来,扎进木制的楼梯里,和整个房屋融为一体。诺曼前额地白发削得整齐,配上棕色的尼龙帽檐,显得干净利落。妈妈牵着诺曼的手,引领他走向约定之地。

楼下忽然传来了骚动,可雷不想挪动身子,肯定是艾玛,他默默地思考,只有艾玛才会这么做,鲁莽、不顾后果,无论何时都明亮到扎眼的一头橘发,不断摆动,不断燃烧,她的灯芯是用不尽的热情和动力制成的,也只有她才能点亮黑暗。

只要艾玛还在的话,对,只要艾玛不打算就此放弃,他还有出路。六年了,雷痛恨什么也改变不了的自己,他想过许多计划,每一个看起来都那么美好,像鲜美的果实,滴着蜜汁,只待他者采摘。雷明白,他得帮助诺曼和艾玛逃离牢笼,因为自己有这个义务,因为自己已经做过太多次的目送者。他的头脑泡在书里,身子潜藏在阴影中,努力加价抬码,他弄到手的知识和物品是别人难以想象的,他最清楚自己的母亲骨子里对利益的追寻。

好嘛,他想,你和你背后的家伙那么期待我们这些‘特等’食品,期待你自己花费了十几年培养的嫩芽,‘我们’是你的心血、你的青春、你的生存意义,那我也要让你尝尝,你所重视的一切被瞬间夺走的感受。

他漫长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,这是他的报复。

可雷连最后一次行使权力的机会也被夺走了。

直到他慌张地越下楼梯,大口喘着气跑向大厅地通道时,他才从妈妈温柔的语调中知晓艾玛即将被接走的事实,坐着轮椅的艾玛眼角已经通红,但她还是扬起笑脸向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告别。

雷推开年纪小的孩子,冲到送行队伍的最内层。

“等下艾玛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艾玛吃惊地望着他,仿佛他不该出现在这里,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。

 “啊、嗯,是雷呢……对不起,是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了,我今晚就要走了,雷、你在这里要好好努力啊!从现在起你就是他们的哥哥了。”

没等艾玛说完最后的音节,雷就夺过放在艾玛身旁的拐杖,往地上重重一摔,他摇着艾玛的肩膀,死死地盯着她。

“说什么呢!你伤成这副样子还要去哪?赶快回去、回房间、回你的床上呆着!!”

 “雷,你的力气太大了,我的领养者会带我去医院的,所以你别担心了。”

“开什么玩笑、他们打算把你带到哪所医院啊!!”

雷的声音近乎咆哮,周围的孩子们被吓得不敢上前,他没发觉艾玛脸上的微笑逐渐化成苦涩的一滩水珠。

 “雷,你别这样了,别这样了。”

“什么这样那样的、艾玛!”

“雷,我……我啊”

 

雷。艾玛该走了。

伊莎贝拉冷峻的话语为晚间的舞台剧划上终止符。她走过来,拿起被丢到一边的拐杖,将它们放回原处,然后从容地抚上雷白色的衬衫肩肘,露出一贯的笑容,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语调轻声说道:“我应该说过的,我们之间的交易已经终止,别再任性了、雷。”

他地大脑在飞快地思考着,伊莎贝拉的暗示并不难——艾玛交易结束后的第一个牺牲品。

到底是伊莎贝拉发现了艾玛的计划,还是发现了他做的那个小玩意,事到如今都显得不再重要,妈妈不会再给他“报酬”、他也没法继续给妈妈提供“信息”,雷一直以来都厌恶无比的交易,终于以这种讽刺的方式停止了。

六年,六年的光阴,他和自己母亲的相处方式从未改变,雷带来孩子们之间的秘密,伊莎贝拉告诉她下期的出货名单,偶尔,灯光摇曳下,略微不经意的瞬间,雷会发现自己想要的礼物就静静地躺在桌面上,等待他的拆封,而伊莎贝拉则靠着白色的墙壁站立,面带微笑地看着他,仿佛在关心雷对这份礼物的反应。

这是母亲给儿子的礼物,是母亲给儿子额外的补偿。

雷从来没有这么想过,他的个性里还有感性的一面,但从没打算分给伊莎贝拉,因为雷知道她母亲的回答,母亲是为了活下去才生育自己,恐怕,对于这样的母亲来说,自己只是个在她体内呆上十多月的过客,就像她至今送走的孩子们那样。谁能说伊莎贝拉不爱孤儿院里的孩子呢,但那份爱充其量不过是掐头去尾的保障,是有保质期的,等到十二岁,伊莎贝拉就断然会舍弃他们,将他们一把推到残酷的命运跟前。

既然最终都会死去,为何要构筑注定消亡的感情?对曾经的雷来说,母亲的回答是盏为他消却疑惑的明灯,然而等他真正的注视着亮光时,才发现自己陷于漆黑的海洋中,没有进退,也没有出路,他不在伊莎贝拉面前哼起他熟悉的那首曲子,伊莎贝拉也不再追问任何事情,他们彼此躲藏到了雪白的阴影里,寻找一种新的共存方式,一种排斥血缘的互利关系。

雷厌恶自己的能力,尤其是那段时间,如果没有出身以来的记忆,他还被允许去逃避,允许用无知来麻痹自己敏锐的意识,至少‘正常的童年’也会再延长些许。为什么只有他能记得,只有他要背负如此沉重的担子呢?没有人可以为他解答,他的兄弟姐妹是天真而可爱的,雷不可以向他们诉说,他的母亲是睿智而懦弱的,雷无法向她询问。于是,书籍成了雷最常接触的事物,因为它们是已死之人的馈赠,是静默无言的倾诉者,雷觉得,比起让生者忧虑,不如与逝者共情。

 

“妈妈是天主教信徒吗?”

某天夜晚,雷的报告结束后,他这么问伊莎贝拉。后者听起来略露困惑,但随即回答他,“不算是,但我认为(相信)它会让人幸福。”

雷摆弄着旧时打火机的壳子,触摸那些凹凸不平的接口,

“看不出妈妈也相信天国的存在啊。”

“雷,天国与地狱存在与否,都不会给与我任何安宁,死后的事情,我也不想费神。”

她久违地卸下笑容,两手扶于桌板。

“但有人会承担我的过错,为我背负罪责,这份承诺让人安心。”

数秒后,伊莎贝拉意识到了雷的沉默。

“看起来你并不满意我的答案呢,雷。”

“怎么可能,妈妈。我也希望有人能替我承担过错呀,那样日子就会轻松很多,只是,我没法像妈妈一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的奉献。”

雷放下正在摆玩的打火机,将双手握起,乌黑头发下的阴影又遮住几分面容。

“我不认为任何人都愿意接受‘被牺牲’的命运,一旦这么想,我也就厌恶起自己因为感到被救赎而产生的安心。”

“所以书上才说耶稣不是‘任何人’,他是救世主,他是天主的儿子,他生来就肩负着沉重的使命——救赎行走在地上的人类,将我们从自身愚蠢、懦弱、无知、愤怒、嫉妒中诞生出的罪恶消去。”

伊莎贝拉语重心长地,或者说,看似虔诚地告诫儿子,

“雷,因为他是特殊的存在。”

雷不经露出了笑容,和伊莎贝拉相同,他很少表露出自己真正的情感。

“但我觉得他并不特殊,因为他也饱尝痛苦,被迫承担罪孽的痛苦。在成为天父的孩子之前,他……”

雷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,话语也就终止在半途,伊莎贝拉注意到了他的沉默,于是温柔的母亲形象重新出现在雷眼前,宛如书中怜悯圣子的母亲一般,

“雷,感谢的你的报告,早点休息吧,我亲爱的孩子。”

“好的,妈妈。”

雷始终没能将后半句说出来,因为他早已知晓伊莎贝拉的答案。

那天深夜雷难得做了个梦,梦中没有任何离奇古怪的生物缠绕着他,也没有逝去的亲人在他身边哭泣,他孤身一人,站在诺大的教堂里。高耸的大理石支撑着墙壁,青黑色的斑纹与镂金的花纹筑起了拱门,从天顶上倾斜而下的一束光芒照亮了他面前的圣殇像。

没有任何护栏,雷悄然上前,圣母的面容看起来庄严肃穆,她像地悲悯像是被嵌进冰冷的石块中,与永恒的青春一起放置在圣坛上,给人观赏。雷伸出双手,轻轻地触碰这尊完美地艺术品,他忽然感到手上有温热的水珠,雷以为那是泪,但其实那是血,从圣子的心脏处不断涌出,染湿了大理石,也染得雷得双手一片鲜红。他缓慢地抬起头望向圣母,她永恒的悲伤中参杂了些许辨识不明的情绪。雷想起来了,伊莎贝拉也曾露出同样的表情,在他问出那个绝不该再提起的问题后。

“妈妈,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?” 

周围的光明逐渐远去,意识沉入深海。

 

雷在一片宁静中睁开双眼,周围是整洁到刺目的白色床单,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妹们还未从睡梦中苏醒。

艾玛居然睡过头了,他脑海中很自然地飘过这个想法。自己要怎么那这个事情寻开心呢,那个橘色的开心果在没睡醒时又是什么样子呢,雷在一边整理清晨起床后乱成麻绳节的思绪,一边套上白色的棉衣。

他很快便停下了动作,因为屋子里有个显而易见的事实,亦或是在视觉神经反馈回脑部之前他就意识到了房间中的违和感。

艾玛已经不在了,不在和家人们朝夕相处的这个屋子里,也不在这座从出身以来就一直被视为家园的孤儿院里,她现在,一定已经不在世界上地任何地方了。

“是吗,你也离开了啊。”

雷轻声地说着,似乎说出来的话语就比事实更好让自己接受,昨天的混乱此时才尽数冲进他的脑袋里,艾玛眼里的泪水和他的怒吼又清晰地浮现出来,他不该抓着艾玛地肩膀那么用力摇晃的才对,自己不是应该去安慰她的吗?因为诺曼拜托过自己了,他应该协助艾玛逃脱这个该死的牢狱不是吗?那么为什么,为什么昨天的自己是那么无能,那么懦弱呢?哪怕当面把事实全部说出来,对着年幼的弟妹们,将母亲脸上虚伪的面具扯裂,将残酷的现实揭露出来,让他们也体会到在痛苦和泥泞中挣扎的感受,也比看着艾玛被送出去迎接死亡要好上百倍。

“艾玛,对不起。诺曼,对不起。艾玛……”

雷的声音逐渐在缀泣中枯萎,他把这句话当作未曾说出口的告别,一个人在醒来后的寂静中迎接初升的太阳。房门外,伊莎贝拉靠在木门上,黑色的长发垂于胸前,她也静静地站在那里,一言不语,直到雷的声音完全消失为止,她紫色的眸子凝视着墙上的日历,似笑非笑的表情在脸上凝固。

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,诺曼和艾玛都已经离开,雷现在是孤身一人,就如同当初的自己一样。

[主啊,我已被众人抛弃,无人可以将我从地狱的火焰中拯救。]

伊莎贝拉不经为这种想法战栗起来。十几年的时间足够让人遗忘许多往事,对于她而言,那代表着曾经在少女时代做过的美梦,梦碎后灰暗无光的漫长岁月,以及与她培育的孩子们度过的短暂时光。她可以忘却无数的名字、声音、脸庞,让这些短暂交集过的生命们从手心中流走,但她绝不能忘记他的那首歌。

夏日诞生的歌曲最初就带有暖洋洋的温度,即使是趴在草地上,侧耳倾听,吉他声伴随着那低哑的鼻音就会传入耳中。歌曲温暖的不仅仅是树荫葱茏的夏日,金黄的秋叶和洁白的冬雪也沾染上无法退却的灼热温度,声音刻在了脑海中,也成为她和那个男孩独一无二的秘密。

“不要告诉大家哦。”

她轻巧愉快地答应了,直到这个秘密最终被她独占为止。

雷是不会再去计划逃出农场的,伊莎贝拉确信,因为她自己没有办法在雷斯利离开后独自逃出那片森林,融汇于血脉中的共性如此相似,她这么想着,似乎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。

雷哼起那熟悉的歌谣是在初夏时分,简直与雷斯利当年一样,那个小小的身影斜靠在树下,被树荫笼罩着,以幼童的鼻音轻声哼唱。

伊莎贝拉不愿相信,这个世上除了雷斯利和自己以外,还有人知道这首曲子,她细心地守护着年少时的秘密,遵守她和雷斯利的承诺,但音乐还是流进了她的耳中。她的双手攥住裙摆,微微颤抖,在她也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抚上了自己的腹部。

“雷,那首歌,你是从哪里……?”

她不记得自己的表情,但她没有忘记雷的。黑发的,她懂事的孩子略微扬起头,有些欣喜,又似乎有些无奈地对着她露出了浅浅的微笑,雷比伊莎贝拉更早地开了口,回答了她盘旋在心底的问题,

“呐,妈妈,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?”

自己是怎么回答雷的,这已经不重要了,在那一刻她的记忆回拨到更遥远的时光里,雷的身影和过去的雷斯利重合,再一眨眼,幻影便消散了。

应该是笑着的吧,她想,自己应该是平静地告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——我想要活下来,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长久。

雷大概不会接受自己的这份理由,没由来的,伊莎贝拉这么思考着,这也是她第一次感到血缘之间讽刺的关联性。她明白雷在向她期待什么,但她无法说出雷渴望听见的话语,不,雷是不会相信从她口中说出的亲情,不会相信她对孩子的爱,正如她自己也不相信那样。

要是雷能什么都不记得就好了。伊莎贝拉不清楚这只是自己的一个愿望,还是给予彼此解脱的最后一种方法。

在雷得到答案后,伊莎贝拉以为雷会疏远她,疏远与孤儿院里其他孩子的距离,但雷没有,而这很大程度上得感谢诺曼和艾玛。

大约过了一个半月,某天夜晚,众人安然入睡后,雷敲响了自己的房门。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站在门口,黑发遮住了他半边的眼睛,他抬起头,稚嫩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,

“妈妈,我想与你做个交易。”

她抬起头,星空渺远而广阔,无数的光芒却无法照亮大地的每个角落。落在这个孩子身上的光更是吝啬,他黑色的毛发和眸子融化在黑夜间,但眼中唯一的光点正盯着自己。雷是自己的孩子,只有这个瞬间,伊莎贝拉才真正的愿意去面对他,在万籁俱寂时,无形的制度被黑暗拒斥之外时,她才愿意望向雷那灰绿色的眼眸。

“雷,我的孩子,你进来吧。”

她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与雷建立起正常的亲子关系,她也没有天真到在培养食品的农场里期待亲情的萌芽,但自从她知晓了雷的身份后,每一次看见那个孩子的背影,她都感到自己精心伪装的一切露出了微小的裂口。

“你想要什么呢,雷?”

伊莎贝拉把雷拉近房里,在烛光下重新看清了雷的轮廓,她不自觉地使用了‘要’这个字眼。

“妈妈,让我……”雷注意到自己过于急迫了,于是小声咳嗽了一下,调整了他的措辞,“嗯,我是说,妈妈照看这么多孩子需要助手吗?”

虽然雷努力地要求自己保持冷静,可在伊莎贝拉眼里,站在眼前的这个孩子不过是在极力掩饰他谈吐中的慌乱罢了。明明是个十岁都不到的孩子,他又能理解什么呢?但雷竟然愿意走到自己的身边,愿意与自己重建一段虚假的关系,伊莎贝拉只好将笑容再撇向嘴角,“我想我是需要的。”

“真的吗?”

雷抬起头,眼角折出克制不住的欣喜,看着这样的雷,伊莎贝拉刚才准备好的答复忽然哽在嗓子里,她只是点了点头。

“那妈妈你是说你确实需要帮手对吗,妈妈会与我合作了?”

‘合作’,伊莎贝拉在心底默念,原来雷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。

“嗯,暂时性的。不过呢,雷,在确认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件事,希望你在明白这个的基础上再考虑你的提案。”

她看着自己的孩子,如果雷希望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活下去,那么她至少有义务告诉雷,他的挣扎是有界限的。当年的自己还能牵住那只苍老的手掌,逃往牢狱深处,但雷没有任何机会。

“雷,你当然可以和我合作,我也很乐意有位能干的帮手”她停顿了一下,“但你必须要记住,十二岁,就是你的极限,无论你之前再怎么努力,你的生命都会在那时停止。”

“是吗。”

不知为何,雷很轻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。

“十二岁,原来如此。那么这对诺曼和艾玛也是一样的吧。”

“嗯,没错。农场的孩子最迟也必须在十二岁之前出货。”

雷深吸了一口气。

“妈妈,让我成为你的助手吧,任何事情,无论任何事情,我都可以做到。所以,”雷除去之前徘徊在他心头的犹豫,无比坚定地说着,“请让诺曼和艾玛在这里,在被允许的最大时间内,度过一段幸福的生活,请不要夺走他们的人生。”

雷近乎是喊出最后一句话。

“雷……”

伊莎贝拉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,比起应答,她心里盘旋的更多是不解,她不能理解这个孩子为何对诺曼和艾玛的幸福如此执着,雷的要求中没有任何字句指向他自己,那是指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自己今后的生活吗,那是指他愿意为了自己的两位好友奉献一切吗?伊莎贝拉无法做出适当的猜测,但她在那一刻发现了,即使是亲如骨肉的两人,她还是没法正确地理解雷。她以为雷在黑暗中徘徊了许久,独自一人承受了不曾想象的孤独,在敲响她房门时最渴望看见的是伸向自己的双手,然而雷却没有这么做,雷没有选择像那时的她一样的做法。这是一种讽刺么,自己为了活下去而握住自深渊而来的邀请,但雷,这个自她腹腔诞生的孩子,尽然只是为了让他的朋友不被深渊吞噬而来。

“雷,现在已经很晚了……”

“不,我想要听到你的回答,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。我没关系,我可以在这里等着,不用担心我。”

雷看起来意外地执着,他有心在这展开一场拉锯战,无关输赢。伊莎贝拉无奈地看着他,最终妥协下来,“好吧,雷,坐下来,让我们好好聊一聊。”

最终他们之间确立了新的关系,情报提供者与接受者、利益赠与者与接受者、饲养员与猎犬,唯独没有亲缘关系,没有母亲与儿子的特殊身份。很简单,因为母亲与儿子理应是世上最亲密的人,他们理应理解支持彼此,他们都知道,这个谎言显得太过无力,于是这种可能性被两人早早地抛弃在一旁,不闻不问。

“妈妈,你会遵守与我的约定吧?”

“嗯,我会的。”

从那个夜晚开始,伊莎贝拉与雷就以共谋者的身份一同生活。她再也没有与雷有过亲密的接触,雷也在刻意回避着她的亲昵,当然,伊莎贝拉还是大家最喜爱的‘妈妈’,她也尽全力做好自己的角色来回应孩子们的期待。只是每每看见雷,看见他独自坐在树阴下读书的背影,她就感觉自己面对着某些不知名的恐惧,一种融合了失望、无力和焦虑的心情会啃咬她,在她注意到之后又快速地消失。

 

艾玛离开后,直到雷的出货日前一天为止,日子都非常平静。在伊莎贝拉撕毁了与雷的约定后,她将农场中的一切动向捏在自己手中,什么都没有发生,今后也不会发生。

走道里没有任何声音,如同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,除了静谧再无其他。伊莎贝拉完成了她的最后一次巡夜,她静静地停在挂在墙壁上的日历前,红色马克笔涂抹的记号微微地刺痛她的眼角,于是她提着煤油灯,在淡黄的灯光下打开了育婴室的门,门里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已经沉入梦乡。

忽然,响起了一首令人熟悉的旋律,那旋律似乎是从渺远的苍穹降到地平线彼端,又珊珊穿越了茂密的树林,通过未闭合的窗户飘进这个房间。伊莎贝拉不经望向了窗外,然而她所看见的,只是无尽向外延伸的黑暗,今夜无论是繁星还是月亮,都被低矮的乌云遮住了光芒。看来明天清早注定会飘起细雨,雷的生日宴会没法去室外了,想到这里,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。

但不详的气味很快地包围了伊莎贝拉,焦糊的味道,微小的声音,伴随着黑夜的阴影接近她的身旁。起初的一两秒,伊莎贝拉并不相信自己脑中的结论,因为那焦浓的气味与死亡的意义太过相近,但后一秒她变明白了,慌张地推开育婴室的房门,向气味源头跑去。

雷点起了火。——她万分不愿地下了最终判决。无论这是意外还是雷最后的挣扎,如今纠结这些不再重要了,作为管理员,她第一时间做出的最坏推测是:雷受到了损,这个推测使得伊莎贝拉没法维持白日体面的形象,当她理解到雷真正的用意时,愤怒和恐惧宛如盘旋而上的两条巨蛇,急速地占据她的内心。雷不顾自我的毁灭行为令她愤怒,农场即将被毁的事实令她恐惧。她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的控制,被这两股相斥又相吸的力量拖拽,时而分离,时而靠拢,她不得不把其他杂念全部甩开,全速跑向餐厅。

雷在最后的时间里表现得那么颓废,原来全部都是那孩子的伪装!他为了报复我,为了报复这个农场,为了报复夺走艾玛和诺曼的这个‘家庭’,居然想将一切付之一炬,不行,这怎么可以!马上就是最后的收获时刻,那些大人们也在等着这个完美的祭品,我不能让雷出事。

伊莎贝拉奔跑着,让混沌的责难充斥在思绪里,她不能接受雷所作的事情,她不能接受雷燃起的火焰,她不能接受自己幸苦培育的食材被烈火燃尽的瞬间。

“至少、至少留下大脑也是好的。”

一旦脑中出现燃成焦碳的尸体,她就会萌生出恨意,没有任何原因。考虑雷的生死在此刻令她厌烦,她每想到雷,便开始全身心地恨起来,在极端的压力下,生为人的理性就要消退,在无法接受的行为面前,感情会成压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。为什么雷会出现在农场里呢?为什么雷会记得婴儿时期的事情呢?只要他不出现的话,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,为什么……她的命运早在十二岁时就一锤定音,没有阳光,没有色彩,她必须按部就班地完成使命,才能度过余生,收获短暂虚假但宝贵的幸福生活。直到她遇见雷为止,雷是她被安排妥当的命运中出现的唯一变数,只有雷超脱了她的掌控,将她的过去与未来统统打碎了,这种失控折磨得她痛苦万分。

伊莎贝拉在千万思绪中总算到达了餐厅门口,在黑暗中泛着诡异红光的缝隙简直像是通往地狱的邀请函。

门被重重地摔开,摞在地上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炭黑色物体散发出阵阵复杂的气味,其中有香嫩的脂肪炸裂的味道,也有橡胶烧焦后刺鼻的味道,他们的脸朝下,背后压着沉重的木板,伊莎贝拉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。

“妈妈。”

木头、碎屑和其他杂物燃烧时产生哔哩啪啦的声响已然充斥着各处,伊莎贝拉分不清这个声音来自何方。

“妈妈,你果然来了啊。”

雷站在餐厅的最里侧,黑烟和烈火弯曲的空气已经把他的面容完全掩盖住了。平日正常排放的桌椅全部都不在原定的位置上,它们将房间不协调地割开,以火焰为界。

“雷!你在干什么!快出来。”

从喉咙里冲出的嘶哑吼声甚至不像是伊莎贝拉自己的。

“妈妈,你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,这里的天花板似乎没法承受太多的重量呢,要是再落下一两根的话,就都结束了。”

 雷的声音听起来意外的平静,又带着几丝戏谑。

 “我告诉过他们不要靠近的,可他们那么执拗,妈妈能听进我的话真是太好了。”

听得出来,雷的嗓音开始颤抖,起先是短暂的笑声,而后那声音变得越来越扭曲,近乎咆哮,最后他吸入的浓烟堵住了他的嗓子,他狠狠地咳嗽了几声后,终于停止了。

“妈妈,放下你的伪装吧,年年月月戴着不属于自己的面具,你不会累吗?我很熟悉那种感受,自从成为你的牧羊犬之后,不,比那更早,我披着那些伪装一直走到今天,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,我太累了。”

雷又停下来干咳,浓烟已经熏得他几乎无法睁眼。

“妈妈,你一定很不甘心吧。说实话我很想看看你现在的表情,看看你现在是不是也挂着那个虚伪的笑容,还是说你已经被愤怒和痛苦侵蚀,不择手段地诅咒着我呢?”

火焰不断往房梁上窜,两道燃起的热浪冲击着墙壁,洁白的桌布早已烧得漆黑,伊莎贝拉看出了火焰的形状,长桌竟然被移成两列,纵横交错,形成了一个十字架。

“那样也好,妈妈。你应该恨我。我没法像你那样不择手段地活下去,也没法像艾玛那样不计后果地带着全员逃离。我舍弃了那么多人,把他们当作跳板,我对自己的家人见死不救,我才应该下地狱的。明明大家都是善良的人,都是好孩子啊。这么懦弱又无能,到最后,我谁也没有拯救得了。”

雷尝试着用手捂住鼻腔,阻断那些烟雾,可是那不起作用,他缓慢地拿起了手边的铁瓶。

“雷,住手——”

这根本不是什么命令,只是一声哀求,而决心赴死的人是听不见的。

“妈妈,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。”雷平静地拧开瓶盖,“现在轮到我来夺走这一切了!

“雷!!”

倾倒在身上的液体宛如滚热的鲜血,火焰瞬间就包裹了他。

伊莎贝拉的声音如刀一般尖锐,想来她脸上的伪装一定撕裂了吧,可是雷已经无法睁开眼睛去确认了,出乎意料的是,他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舒畅,那种感情是自幼时起就没有体验过的。到底是为什么呢?雷不经放任自己的思维在记忆深处游走,在最后的时间里,雷感到周围的时间流动速度反而变得缓慢,火焰燃烧的速度,烟雾升腾的速度,以及房屋被吞噬的速度。他觉得一切都逐渐停滞,火光代替星光,在黑暗中燃起一片光明。

“雷,那是为了活下去,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。”

记起这句话的时候,雷不经露出了笑容,妈妈的回答将幼小的他抛入黑暗中,现在,他终于能做出一点报复了。

特级死亡,其余食物也被损毁,农场失事,恐怕真相也已经无法掩盖,伊莎贝拉这个‘管理员’的身份该何去何从呢?不,雷顾不上考虑这么多了,他的皮肤被火焰炙烤,血管开始爆裂,房间内的热量达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,横梁上传来诡异的声响,魔鬼在烈焰和黑烟中奏起乐章,迎接又一个身负罪孽的人走向地狱。

妈妈,这一定相当讽刺吧。雷的意识还能支持他继续思考,他的鼻腔和嘴中充满了致命的气体,连咽喉内道都有被灼烧的痛苦,火舌终于舔舐到他的肩背上,在极度的折磨中,他竟然渴望再度睁开双眼。

他渴望看见眼前的景象,火焰、黑烟、十字架,他也渴望看见伊莎贝拉,再端倪下自己母亲脸上的表情,是不是和梦中的圣殇像一样冰冷。房间即将开始坍塌,他从快要损毁的感官中理解到这个信息,火焰不断地向上攀,裹挟着浓烟,裹挟着巨大的热能和毁灭的力量,最终将会把整个房屋吞噬。

恍惚中他的双眼变得澄澈起来,他看见伊莎贝拉依旧站在原地,一袭白裙随着热浪摆动,在烈火的十字架前。

 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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